第二章 初落山城
　芦花似雪，秋水长天。由来知道，世间万物，皆有灵。草木山石的情感，比起人类，似乎更执著，更慈悲，也更情长。尽管生长于谦卑的角落，但它们安于平淡，懂得感恩。

　浮生若梦，一梦千寻。自出生的那一天开始，我们就一直在寻找。于风景中寻故事，在文字里寻光，又或者说在流年中寻归宿。原本漫长冗繁的一生，就那么倏然而过，余下的日子，寥寥无几。到后来，竟忘了来到人间的初衷，忘了前世今生的约定。

　古人云：“天下熙熙，皆为利来；天下攘攘，皆为利往。”人只有彻底清醒了悟，才能放下执念，抛散名利，从而遇见真实的自己。这个过程，如同蝶的蜕变，花的开合，梦的醒转。但总有一些人，愿和草木同修持，与云做知己，和沙砾共生死。他们的一生，与名利无多少关系，甚至忽略了情爱，但活得真，活得值。

　三便是这样的女子。她一生，行走红尘，孤独遗世。她的到来，只为在人间洒走一遭。世也好，盛世也罢，都无关紧要。

　六十多年前的一个烟花三月天，三出生于重庆。这个地方，被称为山城，也叫雾都。三月的重庆，虽不及江南那般姹紫嫣红皆开遍，亦是莺飞草长柳浓时。但烽火连天的战，将柔软意，彻底粉碎。那时的中国，被日本侵略，三的父母为了避难，从上海迁徙到重庆。

　三原名陈懋平。“懋”是家谱上属于她那一代的排行，而“平”则是其父亲陈嗣庆期望世界再也没有战争，给这孩子赋予了“和平”的使命。然而，世上任何一场战争，不会因为某个名字，某个人，而停止结束。

　直到后来，三初学写字，无论如何也写不出那个“懋”字。她干脆直接省略掉，给自己改名陈平。那一年，她三岁。一个幼龄女孩，用她的早慧，来告知世人，她的人生自己做主。三更改的不只是一个名字，而是她的未来，她传奇而不可复制的人生。

　“三”这个名字，则是她年岁稍长时所取的笔名。这个小小女孩，从小性格就独立、冷淡，执拗亦不合群。正是如此孤僻、感的个性，使得她长大后，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，走遍万水千山，无惧风雨飘摇。

　“因为上帝恒久不变的大爱，使我能学着去爱这世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土。”之前，总觉得三放逐，是为了单纯的自由和人生历练。当我读到这句，恍然明白，她的行走，是因了对自然的崇敬，因了无言的大爱，因了对草木的悲悯。

　三闯江湖，冥冥中似乎有些由来。她的祖父陈宗绪，十四岁时，从浙江舟山定海县一个偏僻的陈家村，孤身闯上海滩。这位清贫少年，只随身携带一棉被、几件薄衫，着一双布鞋，却从一个小学徒，做到后来拥有几项产业的大富商。从单薄到厚重，其间的努力与艰辛，若非亲历，自是不能理解。

　如人饮水，冷暖自知。家财万贯的富商陈宗绪，晚年时候，返回故里。把一生所挣的钱财，建医院、盖学校、修桥铺路。最后，给自己留下少许积蓄，在庙里度过余生。三对祖父的乐善好施，十分敬重。

　多年以后，三有机会回到原乡，在祖父坟前，恭敬叩首磕头。而那本《陈氏永堂宗谱》，也成为三用来回忆陈氏家族的唯一信物。无论她去过多少地方，走得有多远，只要返家，总不忘翻翻这本承载历史与温情的家谱。

　落叶归。故土，对于一枚落叶尚且眷念不舍，更况是漂泊在外的游子。三，一个看似无情潇洒的天涯客，又何曾真正放下，她的行走，不过是为了另一种重生。她甚至说过：“后来，我有一度变成了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女人，于是我走了，走到沙漠里头去，也不是去找爱情，我想大概是去寻找一种前世的乡愁吧。”

　三祖父陈宗绪生有二子，长子陈汉清、次子陈嗣庆。兄弟二人都是执业律师，手足情深。多少年来，这个大家庭始终团聚在一起，热闹温馨，不曾分离。三自小称呼大伯母为妈妈，而称自己的母亲为姆妈。

　父亲陈嗣庆出生于上海，复旦大学法律系毕业。他一生，虽然长时间伏案工作，最大的理想，却是成为一个运动家。而母亲缪进兰，是一位上过洋学堂的当代女，活泼朗。她十九岁高中毕业时结识了陈嗣庆，放弃了到上海沪江大学新闻系就读的机会，嫁为人妇。

　陈嗣庆婚后不久，只身去了重庆，与怀孕的子暂别。长女陈田心出生后，缪进兰孤身一人，在战中，怀抱初生婴儿，从上海辗转到重庆。母亲这段不凡历程，给后来三迹天涯，增添了莫大的勇气。而三姊弟们，小时候总不厌其烦地听这段故事。

　三的双亲，正派而忠厚，这对夫妇一生执手，相濡以沫。他们以宽容和宠爱，来教育和谅解孩子。在那个原本拘谨的时代，三的母亲，给了她难能可贵的自由。所以，三是幸福的，以她的个性，倘若得不到父母的体谅，必然会形成更严重的逆反心理。

　姊弟中，唯独三从小身体瘦弱，情独立、孤傲。在父母眼中，三是个感而叛逆的孩子。她聪慧，亦怪癖。她自傲，亦自卑。她善良，亦冷漠。在她的身上，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野与孤僻。而这种气质，不同于父母，亦不同于她的姊弟。

　三的母亲缪进兰回忆女儿的童年，曾说道：“三，不足月的孩子，从小便显得书库、倔犟、任。话虽不多，却喜欢发问。喜欢书本、农作物，不爱洋娃娃、新衣裳。可以不哭不闹，默默独处。不允许同伴捏蚂蚁，苹果挂在树上，她问：是不是很痛苦？”

　这个孤僻的小女孩，不屑于玩女孩子的游戏，也不跟别的孩子嬉戏。她喜欢独处，喜欢在荒芜的坟地，一个人玩泥巴。对于过年过节时杀猪宰羊的场面，她十分感兴趣，总是不动声地看完整个宰杀的过程。当然，这并不意味她喜欢残酷，而是小小年纪，便懂得了生命的无奈与悲剧。

　从未知的世界来，到未知的世界去。无论是人还是动物，对于生死的安排，都做不得主。像三这样不与世群的女孩，必定千百次质问过生命的由来。但我们知道，她尊重生命，亦热爱生活。否则，她不会将自己抛掷到荒寒角落，不会把文字写得那么真。

　三曾说过，从她眼睛看过去，每件事都是故事。她所写的文字，都是身边所发生之事。她的作品无需杜撰，因为生活，给了她取之不尽的题材。这个不肯接受传统束缚的女子，以她的敏锐和文采，写尽了人世悲。在她眼里，原本寻常的事物，有了千万种惊奇的理由。

　父亲陈嗣庆在《我家老二》一文中，写了三这样一件事：在重庆，每一家的大水缸都埋在厨房地里，我们不许小孩靠近水缸，三偏偏不听话。有一天大人在吃饭，突然听到打水的声音烈，三当时不在桌上。等我们冲到水缸边去时，发现三头朝下，脚在水面上拼命打水。水缸很深，这个小孩子居然用双手撑在缸底，好使她高一点，这样小脚才可打到水面出声。当我们把她提着揪出来时，她也不哭，她说：“感谢耶稣基督。”然后吐一口水出来。

　从此，三的小意外不断发生，每一次，她都以自己的方式化解。她独特超脱的个性，别出心裁的想法，以及突如其来的决定，就这么伴随了一生。其实，她不是一个愤世的女子，对于世间万象，她都觉得很美好，很自然。可偏生是这样随意的个性，让三不能融入大众，被迫隔离人群，远走他乡。

　三是独立的，她的心总是不踏实。她不能循规蹈矩，不肯随波逐，因此她这一生注定了放逐。从山城重庆，搬离至古都金陵，再漂洋到台湾。这几次迁徙，是跟随父母家人，之后的万水千山，皆是一人独行。

　那短暂的，还不能留下深刻记忆的童年，一半封锁在重庆，另一半装入她的行囊到了金陵。幼小的三，尚不知迁徙是为什么，离别是何滋味。当她登上渡船，看着涛涛嘉陵江水，没想过此生将不再归来。

　这个雾都，被巍峨的群山环绕，直到分别的那一刻，也无法让人真正看清它的容颜。 　Ｍ.sＳＫkＸｓ.ＣＯ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