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金陵春梦
　金陵，六朝古都。这座城，仿佛在任何时候，任何季节，都弥漫着浓郁的脂粉味。这是一座温柔而富贵的城，无论是来过的人，还是在书卷里相逢的人，都陷入了一场金陵的梦里，难以醒转。

　“商女不知亡国恨，隔江犹唱后庭花。”秦淮画舫依旧，桨声灯影依旧，丝竹清音依旧，只是那些高唱后庭花的秦淮歌女，不知去了哪里。多少王侯将相下征袍，丢下山河，可这座城，因为那么多世佳人，而有了风骨，有了血。

　在三出生的两年后，日本政府正式签署投降书，宣布无条件投降。陈汉清、陈嗣庆兄弟带着全家，从重庆搬到南京。这份和平，是用千万中国人的生命和鲜血换取的。且与当初陈嗣庆为三取的陈平之名，有了某种美丽的巧合。

　或许三不是和平使者，可她的出现与存在，分明预测了将来的不同凡响。她不惊世，未倾城，只是用一生的时光，孤独行走。一路拾拣，一路珍藏，用她的笔，记下了许多平凡人一世都无法抵达的经历。所以，许多人捧读三的作品，就再也走不出来。她们读的并非是三的文字，而是她的历程，她的感悟，她的人生。

　是如何来到这座六朝金粉之都的，幼小的三已经没有多少印象。关于乌衣巷、秦淮河、桃叶渡、桃花扇，以及许多金陵往事，三都是后来从书中得知。包括她一生至爱的《红楼梦》，里边杜撰的金陵十二钗，亦是出自于花柳繁华地，温柔富贵乡的古都。

　我始终相信，年仅三岁的三，来到南京，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她的灵，足以懂得山水的魂魄，草木的愁肠。但这些，都不能改变三与生俱来的孤僻个性。她一如既往地独特，叛逆。以至于后来，在三身上，完全没有感染到金陵女孩的脂粉味，倒沾染了一些李香君血溅桃花扇的坚韧与气节。

　有些记忆，被时光湮没，还给了岁月。有些故事，被季节遗忘，预支给了流年。三留在南京的记忆，尽管寥寥无几，但那些童年的零散片段，却弥足珍贵。每个人的童年，都是一张洁白无瑕的画纸，我们可以随意在这张纸上涂抹色彩。任何绚丽的颜色，凌乱的划痕，都不影响它的纯真与美好。

　三随父母家人，住进了南京鼓楼头条巷四号，一栋宽敞的西式宅院。在这个大家庭里，三依旧过着她小公主般的安逸生活。和在重庆不同的是，她除了以往那些玩的方式，还有了新的玩伴和想法。当然，她出的小意外，也更加频繁和奇特。

　南京宽敞的宅院，给了三足够玩耍空间。那时候，比三大的哥哥，姐姐都要上学。陪她的，则是一名叫兰瑛的女工人。兰瑛是从外地逃荒来的妇人，陈家看门的老仆人与她相识，故收留了她。同时，还收留了她的小孩，叫马蹄子。

　但三很不喜欢马蹄子，他不仅爱哭，还长了个瘌痢头，看上去又脏又丑。每次趁兰瑛走开之际，三就独自逃开，丢下一堆玩具给马蹄子，免得他随在身边，令人烦心。幼小的三，亦不肯勉强、为难自己，她需要绝对的自由，绝对的放纵。

　这座宅院，最吸引三的地方，就是二楼那间图书室。而这间书舍，引领三走进了文字的世界，让她感受到，文字的辽阔与奇妙。人和人的缘分，有时只是一个瞬间；人和物的缘分，却可以维系一辈子。三和文字，就这么结下了不解之缘，令她一生如醉如痴。

　这个执著的女子，把一生托付给了远行和文字。连同青春，连同爱情，都埋葬在那些无声的岁月里。但她无悔。她知道，这世上没有无缘的爱。她爱上，是因为她的心，渴望真正的停留。尽管，世间每一个角落，都只是驿站。她痴文字，是因为在字里，可以抓住许多柔软的片段，看见真实的自我。

　很难想象，那时候的三，年仅三岁。一个三岁孩童，不去和同伴玩捉藏，不去院子里秋千，偏生喜爱钻进书馆里，和那些不相识的文字，做了朋友。三，就是这样一个小另类。每天，她临着图书室的大窗，对着窗外的梧桐，和清风一起识字。

　其实，三是先看书，后认字的。小小的她，每次走到图书室，就找寻一些图画书。在这里，三初次接触了张乐平的《三记》、《三从军记》。尽管她不知道文字背后有那么深刻的寄寓，但她从图画中，可以读懂主人公的喜怒哀乐。也学会了，和书里的人物，同喜同悲，同笑同啼。

　那时候，三不过是浩瀚书海里的一粒花，微不足道。但她却沉在这条叫做文字的河里，不能自持。从尚不知人事的童年，到多梦多愁的少年，直至经沧桑的中年，她再也没能走出来。其间，看过多少风景，尝过多少世味，又历尽多少浮沉，只有她自己懂得。

　三把最稚，也最纯真的光，交给了南京鼓楼的宅院。长大以后，她曾跟父亲谈起那段读书历程。陈嗣庆不相信三有如此过人的记忆，毕竟那时她还太小，所识的字，也是屈指可数。可三却坚持她的记忆，关于《格林兄弟童话》、《安徒生童话》、《木偶奇遇记》和《爱丽丝漫游仙境》等许多童话故事，她都是在来台湾之前读过的。

　所谓天才，当是如此。造物者，总是给那些聪颖之人，赋予超凡的灵。但也因了他们的慧心，结下许多无由的愁烦与莫名的疼痛。他们的人生，在冥冥之中，被某种力量所左右。而这些人，时常会有超出凡人的心灵感应。他们有时候像预言家，不经意的话语，道出了生活的哲理，情感的妙谛。一些看似简单的文字，浅显的表达，却足以明心见。

　三恰是这样的女子，过早地聪慧，过早地成，也过早地清醒。但伴随她的，更多的是，那些让人难以意料的想法和选择。在世人心里，三仿佛只有一个模样，披着长发，背着行囊，在沙漠中踽踽独行。带着一丝野，一点粝，一份感伤。她似乎，又变幻万千，没有人可以真正走进她的世界，也没有谁知道，下一站她又将去哪里。

　三以后的人生，似乎与南京这座城，再无瓜葛。她的身上，永远都弥漫着尘埃的气息，没有水的柔情，没有脂粉的香味。但她在这里真实地存在过，饮过秦淮河水，拾拣过旧梦前生。这段金陵往事，淡淡地萦绕了她梦里的情怀，梦外的期待。

　偶然想起三的一篇文章，叫《拾荒梦》。她说自己，虽然是抗战末期出生的“战争儿童”，可是在父母的爱护下，一向温过甚，从来不知物质的缺乏是什么滋味。就是这样一个女孩，从三岁的时候，开始了她的拾荒生涯，并且这“拾荒”陪伴了她一生的旅程，不曾离弃。许多被人遗落的旧物，都是世人丢失的梦。有的被人拾起，暗自珍藏。有些抛散天涯，不知下落。

　三说，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，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。的确，这世间看似荒芜空旷的角落，其实蕴藏了更多大自然馈赠的礼物。那些被掩埋的历史文明，传说故事，往往隐匿在渺若微尘的物件中。只是在繁华中穿行的你我，忽略了太多。

　三还说，等有一天她老了，要写一本书。在这本书里，将这一生，从童年到老年所捡的东西，都写上去。这就是三，一个执著的女子，锲而不舍地，乐此不疲地拾荒。

　童年的三，知道金陵不会是她的归宿。只是不曾想到，走得那么急。还来不及赏悦金陵古都的余韵，就匆匆道别。她的梦，从来，都在远方。

　你看，秦淮河畔的画舫上，总是有人在忙碌地打捞。这座六朝金粉之都，曾几何时，已经更换当年的模样。不知道，那些人，还能打捞到些什么，是红粉佳人遗落的金簪银钗，还是风才子丢失的玉佩折扇。

　或者什么都不是，只是一大段，永远也打捞不回的光，垂钓不回的年华。 　Ｍ.sｓＫkＸｓ.ＣＯ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