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三线轮回 下章
第89章
 定水眼,立水筏,歌开道。

 宗杭听得一头雾水,易飒也半懂不懂,毕竟隔了个姓,虽然程序都明白,但具体指的是什么,亲眼看到的时候才能意会。

 她把宗杭拉到一边,低声吩咐:“待会下了水之后,不管别的,先把丁玉蝶给抱住。”

 宗杭秒懂。

 这金汤里,应该有自动甄选机制,只接纳符合条件的人:是三姓,也得是水鬼。

 他和易飒两个,资质都差了点,所以上次在老爷庙才被扔进了蛤窝里,差点喂了贝壳,这次说什么也得学乖点。

 ***

 时近夜半。

 羊胞光球少说也吹了有四五百个,大束大束地簇在一起,薄透的胞间绿点蓬蓬,时聚时散,景象诡异,却也绚丽,丁盘岭点了几个人,让他们带着一半的光球去到槽对岸,和这边遥遥相对,又让丁碛带着人,把羊皮筏子搬到水岸边。

 这羊皮筏子是十二座的,不过这“座”不代表搭载人数,意思是有十二个“浑”:浑是“全”,即“剥皮”,手艺湛的屠户,宰羊之后掏空内脏,几乎不伤及完整的皮张,硝制了之后吹气使其满,还能出个羊形,这样的就叫“浑”,一个浑就是一“座”

 十二座的羊皮筏子,就是十二具空心气的羊尸扎成方形,上头捆了个可以蹲躺的木头架子,这筏子有年头了,充气的羊皮都成了酱黑色,偏被灯光一照,通体油亮,看起来鬼气森森的。

 那闭目养神的老头睁眼的刹那,宗杭没来由地血脉贲张,觉得这锁金汤大概是要开始了。

 果然,一开始是敬水香,一线香燃起,底部拿烧热烫软的蜡迅速固定在沿岸的护栏上,夹岸相望,如两平行的火线,差不多延伸了四五十米长,烟气细细袅袅,往上升起时被水气一,又紊乱成了一蓬一蓬。

 紧接着,两边同时往下放出光球。

 数百个光球,在龙槽上方飘散开来,有的落下,有的上扬,有的被大股的水地不断滚翻,两边的人都目光炯炯,也不知在找什么,时不时还发出鼓噪声:“这边!不对不对,那边,那个像!”

 易飒拉住丁玉蝶问:“这就是你们丁家的找水眼?”

 “是啊。”

 “怎么找?”

 丁玉蝶兴奋过度,眼睛只看得见无数萤火飘飞,哪有那个耐给她解惑:“哎呀,你看就知道了!”

 放,易飒一肚子火,真想一脚把他给踹下去。

 倒是丁盘岭在边上听见了:“水眼就是一团水里的安稳地,这么给你解释吧,龙卷风遇神杀神,但它的中心地带,反而没那么大破坏力;一团麻纠在一起,看似没办法下手,但只要能找到关键的那个线头,一之下,一切都刃而解。”

 “同样道理,祖师爷认为,越是的水里,就越是有那么一个支点,可以立足,也可以立舟,这个点就叫水眼…”

 话音未落,呼喝声又起,丁玉蝶叫得最响:“那个!那个!绝对是那个!”

 易飒循向看去。

 看到了,光球放到现在,有一半多已经被水裹着漂走了,还有些半空炸开,可怜那些萤火虫还未及飞高,就被排给打没了——剩下几十个,算苟延残,高高低低,飘飘晃晃。

 唯独一个,已经落在水上了,晃个不停,有一阵儿被外力都扁扯长了,依然没离开那个位置,像枝头上冒出的一个花骨朵,任它风吹雨打,左右飘摇,就是不挪地方。

 丁盘岭身子一凛,喝了句:“就是那里!丁碛!”

 他大踏步走向筏子边,边走边起衣袖,易飒小小吃惊了一下:这个丁盘岭看上去貌不惊人,衣服下藏着的,倒是好一副健壮体格,一点也不输于小了他二十好几的丁碛。

 但见他和丁碛两个,分站羊皮筏子两边,弯下猛一用力,将筏子抬起来,做抛掷前的弧状摇摆,眼睛死盯住那随时都可能挂掉的光球,沉声道:“听我的,一、二、三!”

 “三”字刚落音,筏子就飞了出去。

 那些一直鼓噪着的,现在反齐刷刷静了下来,易飒也屏住气,死死盯住筏子的去势,总觉得下一秒就会被头打翻,头皮都隐隐发麻…

 哪知筏子挨了几的水,四下险些翻覆了一回之后,居然在势若疯魔的狂涌间立住了!虽说立得不那么稳,像针尖上顶碗团团转,但没漂走!也没翻!

 喝彩声瞬间爆出来,丁玉蝶更是起头,啪啪啪拍巴掌,易飒松了口气,心里不得不承认,这一手是蛮漂亮利落的。

 回头看宗杭,他也看得目不转睛,嘴巴都闭不上了,半晌才喃喃:“你们家这个,可以去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了。”

 丁玉蝶转头看他,那得意劲儿,就跟刚刚是他抛的筏子似的:“这算什么,你再看!”

 再看?水眼找到了,筏子也立住了,接下来,该是“歌开道”了吧?

 宗杭抬头看那老头歌手。

 他已经站到槽岸边了,一边腋下挟收束的红纸伞,另一只手里拎一盏点燃的煤油灯——不过立柱要重新调整,现在拉起的那道钢索,距离下头那个颠扑不定的筏子还远,要调整到点、线都在一个面上。

 而一干人调整的同时,有人帮着老头穿上束带,束带背上有吊钩,可以和钢索上的拉环吊具接在一起。

 宗杭后背泛起凉意:这不就跟电视上看过的那种偏远地区的“溜索”似的吗?这老头都这么大年纪了,还能玩儿这个?

 事实证明,玩的就是这个。

 他在这提心吊胆的,老头倒是气定神闲,两个丁家的年轻人当拉索手,一点点拉动吊具上连接的滑索装置,把老头往钢索中央放。

 老头那略显佝偻的身形很快就出去了,晃晃悠悠,像钓竿上颤出的饵,差不多到筏子上空时,滑索顿住,老头揿动吊钩上的机括放悬绳,身子慢慢吊了下去。

 宗杭低头去看,老头的身形已经看不真切了,只能看清他手里拎着的煤油灯光亮,槽内黄河水翻起的大隐在黑暗里,真如一张张此起彼伏的大嘴,随时都能把那光掉。

 就在这个时候,丁盘岭说了句:“待会你们也这么下去。”

 宗杭心里一跳:这哪是锁金汤啊,步步玩命,相比之下,还是长江那套仪式温柔点,北方的人和河,果然都是犷的。

 不过这念头只一闪而过,注意力又全放在下头了。

 那老头快上筏子了。

 我靠,这可怎么立得住啊,那筏子颠得跟得了狂躁型多动症似的——尽管猜到了“没有金刚钻,不揽瓷器活”,宗杭还是下意识一闭眼,就跟看恐怖片看到惨烈镜头时,宁可错过也不愿直面。

 再悄咪咪睁眼时,老头已经站上去了,非但站上去了,红伞也张开了,煤油灯光从红伞下滤透上来,像涌的水间飘落一抹温柔油红,晃不定。

 丁玉蝶啧啧:“厉害,‘筏子脚生’,这招我最差,练的时候,一分钟不到就被甩下来了,更别说还要一手撑伞一手拎灯。”

 丁盘岭淡淡说了句:“他待会还得唱歌呢,所以说各有所长、各有所专,能当水鬼也没那么了不起。”

 说到这,身后有脚步声传来。

 回头看,是一晚上都不见的丁长盛,怀里抱着一个长条大匣子。

 丁盘岭盯着匣子看:“祖牌请来了?”

 “请来了。”

 看来这里头是丁祖牌了,宗杭伸长脑袋,满心想见识一下,哪知丁盘岭没要打开看,只是示意了一下立柱那头。

 丁长盛径直过去,没多久,滑索又往外放了,但这一次放的不是人——那轮廓,宗杭看得明白,是一个祖宗牌位。

 那牌位也只放到筏子正上空,那一处光弱,钢索隐了,吊线也隐了,只牌位的轮廓线分明,像在那悬浮。

 再然后,歌声就出来了。

 宗杭第一反应,就是想去捂耳朵,觉得唱得七八糟的,音不是音,调不是调。

 但手刚举起来,又放下去了,倒不是歌声变得动听了,而是他突然发觉,这歌根本不像是一个人唱出来的。

 起始部分像农村跳大神,哼哼哈哈,然后声音就杂了,有长铃响,有耍鼓声,有娇俏女声,有轻佻男音,有老头咳嗽,也有看戏诸人的窃窃低语,拉拉杂杂,于汹涌水声里搅出翻沸声,让人觉得恍恍惚惚魂灵出窍,已然置身其间,但冷不丁一个寒噤,又发现下头只一个筏子、一个老头而已,哪来那么多声响?

 宗杭额角渗出冷汗,胳膊上汗奓起了就没见下去:觉得老头这一歌,勾出了黄河水底无数魂,飘飘散散,凄凄切切,都在和着他的音调扒住筏子婉转哦,只是自己看不见罢了。

 到中途时,声音蓦地一收,只剩了一道声线,并不高亢,却刁钻至极,似乎扭着身子在水间钻进钻出,不管你怎么企图它盖它,它总能找到隙破出。

 也不知道老头这嗓子是怎么长的,声音钻到极尖细处,没有丝毫缓冲,瞬间又转做了低沉沙哑,像个走投无路的落魄老人,哀哀呼天,嘈嘈抢地。

 槽岸两边,几乎所有人都定着不动,似是被歌声给魇住了。

 只易飒神游天外,她是惯会开小差的,听到一半就东张西望,目光一时栖在红伞上,一时又粘在祖牌上。

 鄱湖底,姜骏推水,如同在密码盘上揿入密码,密码输对了,金汤开门了。

 那这龙槽底下呢,待会下了水,身子都稳不住,更别提“推水”了,而且为什么要唱歌呢,这儿声响这么,瀑布音又是“百丈鼓”…

 易飒心里蓦地一跳。

 难不成黄河底下的这个密码盘是“声控”的?

 有这个可能,晋陕一带,伞头秧歌很有名,但伞头歌是丁家独有的,歌者从小接受训练,只练这一首歌,这歌完全反常理、反套路,简直不是人能唱出来的,即便被人偷听到,想模仿一句都难,更别提从头到尾记下来了。

 水眼上的伞头歌,加上四面的百丈水声,又有祖牌悬空——被这音阵裹在中间的祖牌,也许就是那关键的“弦”,只要被拨动了,就能向水下传递什么信息…

 就在这个时候,筏子上的老头猛然抬头。

 耳朵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。

 身子还在飘摇,脚底还在晃,但耳朵里,什么声音都没有了,一片死寂。

 再然后,有滴答的声音落在伞面,先是一滴两滴,然后渐渐纷,滴答声不绝于耳,像是有成千上万道雨线,都砸在那透着光的绯红伞面上。

 老头用尽浑身的力气,大吼一声:“开门啦!”

 ***

 这话一出,别人倒还好,只丁玉蝶跟个急脚似的,三两步就狂奔到立柱边,催着人给他接吊钩。

 易飒吁了口气,甩了甩手也过去了,宗杭正想跟上,丁盘岭上前一步,递了个防水袋封着的东西过来。

 宗杭着光看。

 是个…照相机?

 丁盘岭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:“最老土的胶卷相机,你可能都没见过,又叫傻瓜机,摁一下就行。听说电子设备在下头不灵,这种不那么先进的,也许反倒…能派上用场。”  m.sSkkXs.coM
上章 三线轮回 下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