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 梦的原乡（2）（全书完
　台湾作家龙应台在她的《目送》一书里写道：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，所谓父女母子一场，只不过意味着，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。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，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，而且，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：不必追。

　是的，不必追，纵是想追亦追不上。三就是这样，一次又一次，将父母抛在身后。而父母也是这样，不断地目送她的背影，从盛年锦时，到白发迟暮。这一次，三破茧化蝶，翩然远去。今生今世，再也追不上她的脚步，看不到她的背影。

　三曾说，人生是一场情缘，她既是走得这么坚决，就必然认为今生情缘已尽。当生命的旅程到了终点，她必须下站。生命长短不一，世事浮沉有定。这人间，不是谁先来，就要先走。那些曾经与她同行的人，有些提前走了，有些还要前行。无论有一天，各自散在哪里，只要心里有过彼此，就是温暖。

　“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，你们也要想得明白，因为在我，那将是一个幸福的归宿。”我们应该勇敢地相信，三真的选择自我了断，而且死亡是一个幸福的归宿。尽管可以找出种种三不会自杀的理由，但也没有谁，制止得住她那颗求死之心。

　“我的一生，到处都走遍了，大陆也去过了，该做的事都做过了，我已没有什么路好走了。我觉得好累。”这是三死前不久，对母亲说的话。这些年，三曾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，甚至好几次自杀未果。母亲缪进兰觉得这是文人的疯话，所以并没有过于当真。

　当年荷西死后，那么苦，三都挨过来了。何况最近她并没有遇到什么沉重的打击，一些琐碎的烦恼之事，以她的承受能力，该是云淡风轻。可这一次，她却是真的割舍一切，行至终点了。如此也好，以后再也不用林立于风中，看她瘦怯孤独的背影，一次次渐行渐远。

　父亲陈嗣庆一直都有某种预感，觉得爱女三终有一天会走上那条不归路。他知道这孩子自小就过分孤僻感，他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女儿，只觉得，她一生都很寂寞——心灵的寂寞。

　三死后第二天，老父亲陈嗣庆去了南京东路，那里有一间三居住的阁楼小木屋。这座风情小屋，处于繁华之处的一个宁静小巷。木屋有一株樱花树，正是这株樱花，触动了三内心的柔软。

　“在这失去丈夫的六年半里，在这世界上，居然还出现了我想要的东西。那么我是活着的，我还有爱，爱上了一幢小楼，这么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它。”这座小楼，是三风雨归来的家。可现在，她也不要了，可见俗物皆累身。

　连了一下午，陈嗣庆并未发现遗书。小屋窗明几净，简洁清澈，很明显，三走之前细致地打扫过。就连马桶盖旁的垃圾桶、浴缸和地砖的接，也一尘不染。楼顶的木桌上搁着一本《泰山石峪金刚经全本》，姐姐陈田心说，三近来常读佛经禅书。

　父亲恍惚间，又想起三生前一直跟他谈论《红楼梦》。她多次告诉父亲，她最喜欢红楼里的《好了歌》。“世人都晓神仙好，惟有功名忘不了！古今将相在何方？荒冢一堆草没了。世人都晓神仙好，只有金银忘不了！终朝只恨聚无多，及到多时眼闭了…”

　或许三觉得，与其一个人幽居在此，每夜听雨打落花，忍受源源不断的杂念，倒不如，给自己找一条更宽的路，免了四季循环，悲更替。走的时候，红尘为她让道，天地不敢多言。

　按照台湾的语言习惯，三是往生了。那条人人都要走的路，千百年来，死者寂静，而活着的人，却如何也停止不了悲伤。毕竟，她踏上的，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回头的路。次台北气温骤然下降，仿佛也在为这个悲情才女送离。

　母亲缪进兰穿了一件红衣，这是三从大陆为她带回来的。三在一月一的时候，提早送了一份生日礼物给母亲，一尊玉雕，一张卡片。这些年，三很少送母亲生日礼物，觉得这是俗气的做法。可去医院开刀的前一天，她忽然郑重地送给母亲礼物和卡片。

　母亲甚觉奇怪，心想自己的生日不是下个月吗？三淡淡一说：“怕晚了来不及。”难道那时候，三就已经作好了轻生的准备？又或是她一时兴起，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，心生愧疚。借此机会，表达这许多年，不曾认真说出口的爱意。

　三在卡片上写着：“亲爱的姆妈，千言万语，说不出对你永生永世的感谢。你的儿女是十二万分尊敬、爱你的。”

　爱有来生吗？如果有，三是否会延续今生未了的爱，和她的亲人，重新来过，守候一份地久天长？今生，她坚心做一个自私的人，为自己活一次。由生至死，她都要一个人。她可以舍弃世界，却不能违背孤独。

　三的葬礼，一切从简。三生前说过，她喜欢火葬，认为那样干净。她喜欢黄玫瑰，不爱铺张。母亲为爱女选了一件她平时最喜欢的衣服，缀上黄玫瑰给她穿上。就这么静静地，送她去那个遥远的地方。

　三的骨灰，放置在明山第一公墓的灵塔上。这世上再也没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，这是三说过的话。小时候的三，为了逃学，每天去坟场做客。现在她总算做了主人，在那里，不再有伤害，不再有离散。从此，她只安心做那个最温柔的人。

　活着的人，依旧为她的死，寻寻觅觅，悲悲戚戚。三的一生，不长不短。但这四十八年，她经历了异常丰富的过程，踏遍天高地广的山河。唯独离世，不留只言片语，徒留无限疑惑，无限落寞给众生。

　三的忘年眭澔平，留有一段三辞世前夜打给他的电话录音。“眭澔平，我是三，你在不在家？人呢？眭澔平…你不在家…好！我是三…”当时眭澔平人在外地，没有接到这个电话，也因此成了他终生遗憾。

　其实就算接通了这个电话，以三的个性，也还是要走上那条路。这个女子，何曾会受到外界的干扰，为谁止步。她的世界，已经清澈见底，水落石出。

　琼瑶认为，三的自杀与其疾病无关，更多的是内心深处的寂寞和绝望，写完《滚滚红尘》之后的三顿失寄托，人生已无所追求了。

　她是三，无法接受平凡的岁月，不会让自己安静地度过一生。她的死，与人无尤。任何的猜测，任何的哀悼，都是苍白。相信她，她去的那个地方，是幸福的归宿。且当做，这是她留给我们，最后的承诺。

　作家白先勇说：“三自杀的消息传来，大家都着实吃了一惊，我眼前似乎显出了许多个不同面貌身份的三蒙太奇似的重叠在一起，最后通通淡出，只剩下那个穿着苹果绿裙子十六岁惊惶羞怯的女孩——可能那才是真正的三，一个拒绝成长的生命者，为了抵抗时间的凌迟，自行了断，向时间老人提出了最后的抗议。”

　说得多好，一个拒绝成长的生命者，为了抵抗时间的凌迟，自行了断，向时间老人提出了最后的抗议。这才是三，敢于和时间力争输赢。剪去世事所有横生的枝节，从此再不怕光迫。盛宴散去，夜已深凉。

　远处，传来齐豫清澈越的声音，她唱着：“不要问我从那里来，我的故乡在远方。为什么，远方，…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，远方，…”

　今生就那么地结束，又这么地开始。这个叫三的女子，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，重新背上行囊，做回了过客。一个人徒步，一个人，一个人天涯。 　ｍ.ｓSｋｋXs.ｃｏＭ